在西部遥远的国境线上,有个叫乌恰的地方,汉宣帝时,它是西域36国的捐毒国。我国北方古老的游牧民族之一——柯尔克孜族的2万多农牧民,就居住在乌恰重重冰峰雪山的深处,为了追寻他们心目中的“白衣圣人”——汉族医生吴登云,我们登上了帕米尔高原。
追寻“白衣圣人”是从我们寻找一个身上有13块吴登云皮肤的柯尔克孜族牧民开始的。事情发生在1971年的隆冬。一天,波斯坦铁列克乡柯尔克孜族牧民买买提明和妻子一起去山里放牧,把两岁的儿子托合塔西留在毡房里睡觉。当地人冬天都在毡房内燃薪取暖,睡醒后的小托合塔西到处乱爬,好奇地爬向燃烧的火堆。买买提明夫妻回家才发现,儿子已经浑身烧伤,惨不忍睹。痛心的父亲怀抱着已经哭不出声音的幼子,骑上骆驼去寻医,顶着漫天飞雪,奔波了两天两夜的买买提明终于找到县医院。
医生看了孩子的伤,如此严重的烧伤县医院没治过,建议转院,最好到上海医治,起码也要到乌鲁木齐的医院。这时,吴登云听说本院来了严重烧伤的幼儿,马上赶来。他仔细检查了孩子,全身三度烧伤,50%的皮肤已经烧焦,生命危在旦夕,他当机立断马上抢救。如此严重的烧伤需要大面积植皮,吴登云的目光投向了孩子的父亲,买买提明一听要割他的皮给儿子,不禁惊恐万状,他以为医生要从他身上割肉,那还不要了命?他觉得儿子不可能救活了,自己再搭上一条命,全家人就完了。做不通家属的工作只有另想办法。眼下,要救烧伤幼儿的命,除了从自己身上取皮已经别无选择,没想到身边的医护人员一致反对吴登云的决定,都不肯给他当助手,但是吴登云知道,再不手术这个幼小的生命就会夭折,不能等了。他冷静地准备好手术器械,打了麻药,亲手拿起手术刀,毅然割下自己腿上的皮,一块、两块……整整割了13块,然后一一植在孩子身上。买买提明惊呆了,望着汉族医生鲜血淋漓的双腿,这位柯尔克孜族汉子不禁捂着脸失声痛哭。
买买提明的幼子得救了。尽管他们一家都把吴登云视为救命恩人,但由于常年在深山里放牧,他们一直没有再见过吴登云。事过28年后的今天,当他们又见到吴登云时,买买提明已是一把白胡子的老汉了,他一眼就认出了一群“白大褂”中当年那个青年医生,如今已是59岁的老人了。父子俩激动地和吴大夫紧紧拥抱,热泪纵横。买买提明拉着吴大夫说:“过去穷,没法报答你,现在我要按柯尔克孜人的礼节,给你宰一匹马,表达全家人的感谢。”当吴登云谢绝时,买买提明边哭边说:“我从没见过从自己身上割肉给人治病的好大夫,我当时吓得不敢看,一个劲地哭。吴大夫能不疼吗?那是用刀子割肉啊!”他清楚地记得当年的情景:孩子烧伤后全身结了一层焦壳,焦壳脱落后渗出又臭又难闻的脓水,吴大夫细心地给孩子又擦又洗,还没白没黑地守在病床前,生怕孩子用手抓伤口。托合塔西这次是带着他两岁的小儿子来的,他撩起衣服,那周身满布的疤痕、颜色不一的皮肤强烈撞击着所有记者的心。吴登云,你奉献的仅仅是皮肤吗?
在乌恰,各民族群众都传颂着吴登云30多次在抢救病人的危机时刻无私献血,挽救了一个又一个民族兄弟姐妹生命的真实故事,36年来他献血高达7000多毫升,一个成年人全身血液的总量也不过六、七千毫升呀。被他救助过的人,只要一说起吴登云的救命之恩就泪流不止,都说是吴登云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他们说吴登云是乌恰的好人,愿天下更多的人都知道好人吴登云。
说到献血,吴登云很平静,他说乌恰没有血库,当病人躺在身边,不输血就会死亡的时候,你就会义无反顾地为病人输血。他真正着急的是血库何时能建起来,让病人能及时输到血。他不仅自己为病人献血,还动员子女献血,他的儿子女儿都多次为病人献过血。在他的感召下,在乌恰县医院的墙上贴着全院职工的血型一览表,大家都随时准备为抢救病人献血。
1991年,膘尔托阔依乡一位柯尔克孜族女青年哈力帕患急性腹膜炎,送到县医院时非常虚弱,急需输血才能做手术。病人家属一听输血急得哭出来,连住院费都不够,哪有钱买血呢?吴登云眼看病人再不输血就不行了,他安慰说:“不要着急,血可以抽我的,我的血型和患者相同,手术的钱不够,我们发动全院医护人员捐赠一些。”手术后,他见病人家里缺少买营养品的钱,就自己买了奶粉送去。
吴登云清楚地知道献血后,人体内的红血球的恢复要120天左右,但只要他遇到生死存亡的危重病人,就全然把自己的健康忘却了。1985年抗震时,一个月内他就两次献血400毫升,输过血再长时间做手术,下班就晕倒在回家的路上。十几年前,黑孜苇乡一位妇女大出血,吴登云要献血,同事谁也不忍心,因为他一个月前才献过200毫升血,但什么也挡不住他救助病人的诚心,他又一次献出200毫升鲜血。
吴登云的女儿吴燕生孩子才40天,就为抢救一位柯尔克孜族妇女输血。他的儿子吴忠说,为抢救病人父亲不但自己献血,还动员我们全家献血,有一次我正在一个工地打小工,父亲匆匆来到工地,拉着手脚还沾着泥水的我就往医院走,边走边说:有个柯尔克孜族妇女宫外孕大出血,急需输血,正好和你的血型一样,你就给病人输一些吧。父亲看出我在犹豫,又说:人一辈子能救一条人命的机会不是很多的,输点血没什么问题。我献了300毫升血,父亲让妹妹给我炖了一只鸡,可他自己给病人献过那么多次血,却从没给自己“补”过。
吐木西曾任过乌恰县的县长,他说:“老吴为乌恰各族人民加了血,加了肉,加了生命。他这个共产党员真正做到了与人民血肉相连。”吴登云却觉得:“我献出一点血,一点皮,换来病人的健康和生命,这是天底下最值得做的事。”
吴忠讲起,有一次,他父亲下乡巡诊回家后一直不吭气,眼睛红红的,脸色也不好,天色暗下来以后,他还倚着门框痴痴地望着远处的土路,眼里竟闪着泪光。原来,这次父亲巡诊的牧区,有一位柯尔克孜族孕妇,送诊途中在马背上颠簸了几天,流产大出血,命丧崎岖山路上。父亲在巡诊途中听说此事,他很伤心,觉得自己这个大夫没有尽到责任。
乌恰县在塔里木板块的最西端,形如天山、帕米尔高原和昆仑山环抱的一个马蹄,县内大多是5000米以上的高山,最高的地方海拔6000多米。乌恰是牧业县,而且是高山草原畜牧业,吴登云最记挂雪山深处的2万多牧民,一说起他们就心事重重:他们像天上的星星,点点烁烁散布在绵延不绝的帕米尔高原上,终年缺医少药,尤其是偏远山乡的农牧民,如果生了重病,几十里几百里山路,马驮人抬送到乡医院,治不了再折腾到县医院,轻症也会折腾成重病,更何况本来就是重病的人。如果我们县医院也不能治好,再往州医院转院,那病人还怎么能受得了。
记得1963年刚到乌恰时,说是县医院,可只有三个医生,诊室是一米厚的土墙,吴登云是外科医生,妇科、儿科、五官科的手术做不了,眼看着病人痛苦呻吟,有些又因救治不利突然死亡,他恨自己不是多面手,不能把各科病人都救活,那些日子他常常焦虑得失眠。他用自己的工资养了几条狗,在狗身上一遍遍做颅、胸、胃、肠、肾手术。在别的医院进修时,他抓住所有可以利用的时间拼命学习各种医疗技术。几十年后的今天,他的医术日臻成熟,他由衷地感谢乌恰人民把他培养成能做各科手术的“多面手”。
从1963年到新疆的乌恰,连续20多年,吴登云每年都有三四个月深入山村牧区巡回医疗,乌恰的30多个村子,50多个牧业点,到处回荡着他的马蹄声。他一离开县医院就是几个月,在马背上驮上干馕、一壶水,五、六斤草料就上路了。乌恰地广人稀,2万平方公里,只有4万来人,几十年前人更稀少。为了巡诊一户人家,或治疗一个病人,要骑马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好几天,途中很少遇到第二户人家,就是走遍一个牧业小队,也得十天半个月,他这位马背医生,不知多少次在马上磨烂了腿胯。他的脸呈现出暗紫红色,是典型的常年高原缺氧和长期强烈的紫外线照射造成的。
乌恰的冬季寒冷又漫长,山顶终年积雪,山麓沟壑纵横,年平均气温6.5摄氏度,赶上恶劣的气候,还会遭遇雪崩、洪水。几十年高原巡诊,吴登云经历的风险足可以写成一部历险记,可他从来绝少提及,反而讲了这样一件事:那次巡诊走到苏木喀拉提河坝,突遇山洪爆发,骑马过河非常危险,他的马被激流浊浪惊吓得不断嘶鸣,任他如何策鞭就是不肯向前,马退回岸边的一瞬间他也感到惊惧,他听说过有人曾冒险涉山洪,让大水冲下马背,被洪水卷走了。他心想,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呢,自己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怎么办?不过,最终河对岸柯尔克孜牧民对医生的渴望使他鼓足勇气渡过了发狂的河水。
乌鲁克恰提乡的牧民记得,1979年4月,那里突然爆发了罕见的大雪崩,当场砸死了22个牧民,大批的人被冻伤。正当灾难之后他们一筹莫展时,吴登云率领的巡回医疗队踏着齐腰深的雪从天而降,他们马上进毡房给冻伤的牧民治疗,牧民一看见他们心里立刻踏实了。
吉根乡是我国最西端的一个乡,也是乌恰最偏远的地方,它地处边境,海拔很高,路特别难走。吴登云说,别看吉根只是一个乡,比我家乡的两个县还大,有2000多平方公里,可人特别少,当年全乡仅有六、七百人。有10年时间,他每年都在吉根乡住上四、五个月。他说,那时巡诊都住老乡家,最初他适应不了以牛羊肉、奶为主的饮食,喝马奶子喝得肚子老是鼓胀鼓胀的难受。当地群众把菜叫“草”,基本不吃蔬菜。记得刚从江南水乡到乌恰时,老吃不上青菜,嘴唇干裂,鼻子流血,当时特别想家,想家乡绿油油的青菜,鲜嫩的莲藕,连做梦都在啃黄瓜咬笋片。不过时间长了就慢慢习惯了,人其实最能适应生活,不管啥样的环境条件,只要能坚持,就能适应,就能过下去。
吴登云亲手救治过的很多病人翻山越岭赶到我们的驻地,激动地诉说吴医生救命的故事。黑孜苇乡85岁的老太太米满比一遇到吴登云就抱住他哭,20多年前吴登云为她手术摘除了20多斤重的肿瘤。她说:“我活这么大岁数是吴大夫给的,愿把我的岁数赐给好人吴大夫,让他一生平安,长命百岁。”
在乌恰很多人都会唱《白衣圣人》这首歌,它不是歌唱领袖的赞歌,也不是歌唱英雄的史诗,而是各族农牧民歌唱心中崇敬的汉族马背医生——吴登云,歌中唱到:“永远深爱人民,从未亏过人心,你是我们生命的守护神,对你,我们感激不尽,愿你这位白衣圣人健康长寿。”
吴登云是一个简朴的人,他对自己近乎苛刻,他嫌抽烟喝酒太花钱,所以不抽烟,不喝酒,哪怕是别人送的烟,他也怕抽上瘾形成长期消费,所以干脆一支烟也不收。他从不乱花一分钱,出差搭便车,住宿找价格最低的招待所。他生活上没有任何奢求,只求过得去。他喜欢粗茶淡饭度时光。他说:“吃饭主要是解决营养问题,营养够了就行了。”连吃带用,他一个月100块钱就够了。他和家人在院子里种菜,基本解决了自家人吃菜。他反感吃的铺张,拌面、大盘鸡这些新疆最普通的饭菜他都嫌奢侈,舍不得吃。他当院长后,县医院连续三年荣获自治区文明单位称号,按规定他可以晋升一级工资,但他说“钱够用了”,楞是没要。
可他对病人却非常慷慨,病人的困难就是他的困难,给病人送钱送物是常事。不知多少次他去买肉买菜,东西没买回来,碰上病人需要用钱,不论是交医药费,还是买营养品,或是回家没路费,他都毫不犹豫地把钱给他们。少则二、三十元,多则七、八十或上百元。乌恰的农牧民居住分散,有的住院病人从家里拿生活用品要往返几百公里,有的要骑马翻山越岭走几天几夜。吴登云把家变成了病人的“后勤部”,家里的米面、锅、碗、盆、勺常被他拿给病人。
下乡巡诊,只要见到病人家境困难,他就倾其所有相助,有时他把带的钱都给了病人,自己只好再借钱。吴登云走到哪个村都会碰上柯尔克孜族牧民拥抱他感激治病救命之恩,感激他解囊相助。几十年里他一次次为病人为同事捐助钱款,但给了谁,给了多少,他都忘了。别人提起他当年的相助,他常常一脸茫然。他觉得,自己在这里已经几十年,都是父老乡亲、民族兄弟,能帮他们治好病,解决一点生活困难,无须回报,过后还记着干啥。
医院总务科科长任德金最敬佩吴院长,他说,全县公费医疗签批都在他一支笔上,县医院这些年大小工程没断,只要他默许,实惠就能源源不断。可他“刀枪不入”,软硬不吃,谁也没法送去什么,谁也没法得到什么。一次,一个有权势的人为报销一大笔医疗费到吴家送礼,老吴怒气冲冲地把那人赶走,还把他的礼物扔出门外,他说:“公费医疗款是保障一方父老身体健康而使用的,不是谁的私有钱财,我没有权利拿人民的钱做交易,去讨好个别有权势的人。”
吴忠说,我父亲穿衣服几十年如一日,一白一灰,一双皮鞋皱得走了型,像“叫花子”鞋,他照穿不误,我们常对父亲说,穿得那么简朴有损形象,哪像个院长。就是现在父亲也只有两件西装,一件夹克衫。
吴登云的妻子杨晓安说:从结婚到现在他在家的时间没有在医院多,他每天晚上都去查看病房,每天天一亮就往医院跑。有时他刚刚给病人献过血,马上又主刀做手术,一回到家累得连饭都吃不下。他心里时时牵挂着病人,他的脸色一沉重,家里人就知道一定是医院来了重病号还未脱险;一旦他满脸笑容,准是病人转危为安。病人的事他从来都随叫随到,他常说:“抢救病人是性命攸关的事,一分钟也不能等。”他常说:“如果有来生让我选择,我还选择乌恰,因为我爱这里淳朴善良的群众;我还选择当医生,为病人解除痛苦,还病人健康是我最大的幸福。”